去年十月的一天,表弟打来电话,结结巴巴地说,你三姨没了。
表弟的结巴,不是天生的,是一次严重车祸的后遗症。近三十年了吧。
他口中的“你三姨”,其实就是我小姨。我母亲姐妹四人,她是老大。还有一个哥哥,最大,已经于五年前先走一步。母亲祖籍河北省景县。这是母亲口中的祖籍。至于现在变成了啥乡啥镇,我没有打听过,也不知晓。年春天的某一天,母亲带着小姨,抱着姐姐,一行三人从后房子村出发,一路乞讨,历时仨月,来到了河北省无极县。母亲就此扎根。
我给姐姐打过电话,告诉她小姨没了的消息。姐姐大吃一惊,遂表示跟我一同前往山东德州,参加小姨的葬礼。姐姐虽是母亲带来的姐姐,跟我属同母异父,但从小一起长大,就像亲姐弟一样,从来没有感觉到异样。
我想,既然上天送她做了我的姐姐,我就一定要做好她的弟弟。
姐姐犹豫着问我,要不要把消息告诉母亲。母亲属猪,去年的时候,八十三岁。她跟我一起居住。我盯着她的眼神,慢慢告诉她,说,小姨,病了,挺重,你要不要去看看她?尽管我已经做了准备,想母亲可能会不去,但她的回答还是令我大吃一惊,母亲说,爱死死,关我什么事。一边扭转头,坐到床头上,认真地喝水。近几年,母亲的脑子,虽然有些不好用了,但她对小姨的冷漠,还是超出我的理解。我不死心。我说,小姨可能快不行了,你还是去看看她吧。母亲已经躺到了床上,闭上眼,说,麻烦。就不肯再理我。
我怔怔地瞅着满脸老年斑的母亲,心里一声叹息。
人老了,亲情之花也会枯萎凋谢?
这就是母亲的样子
那年,母亲讨饭过来时,她二十八岁,小姨比她小一轮,才十六岁。从景县后房子出发时,姥姥抹着眼泪,说,你跟着你姐姐去吧,万一哪天她倒在地头上了,也得有个人知道啊。小姨就跟着母亲,一路出发了。等母亲因为看到父亲炕头上堆放的几百斤山药干,眼睛发绿时,她又随着母亲住了下来。一住就是五年。直到六三年发大水前夕,她才随着母亲回家探亲,才没有回来。再后来就嫁到了德州郊区的一个农村。那里距离后房子村,仅有三四十里。
可以讲,小姨是母亲姐妹几个中,最心疼的一个。
在我儿时的记忆中,一段无法抹去的幸福时光,也跟小姨有关。连续多年,小姨带着三个孩子,大表妹二表妹小表弟,到我家居住,一住就是几个月。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住那么久,只知道家里人多了,快乐就多了。后来才知道,是小姨夫工厂效益不好,又没有多少地,供不起一家几口人的口粮,小姨就带着三个孩子,到我家来住闲。那时候的我家,虽然没有好的吃喝,但玉米山药还是管够的。华北大平原的肥沃,也一起养育了山东儿女。那时候的表妹表弟,也还没有上学。记得秋天耙地,大人们在前面背着绳子,拉着耙,弯了腰,在喧腾的土地上,一脚一个深坑地往前走,表弟戴了浅黄格子的鸭舌帽,露着粉嘟嘟的脸蛋儿,站在耙子上,用奶声奶气的声音,喊着:老头子,快舟(着)拉,拉到地头咱歇咋(着)……大人们笑得叉了气,扔掉肩上的绳子,一屁股歪到地上休息。二表妹在院子里跟妹妹打闹,一把把妹妹推到了猪圈里,把妹妹都吓得哭了。幸亏猪圈的土已经垫到挺高了,也是干的,离地面大概只有半人深。那头一百多斤的黑猪,吃惊地在猪炕上吼吼叫着,往后倒退。她们离开的时候,正是初冬。父亲赶着借来的毛驴车,拉着她们四人到藁城火车站去坐火车。驴踢儿磕着地面,咔哒咔哒咔哒,不紧不慢地走着。一望无际的麦田,空空荡荡。偶有一只野兔,受到惊扰,在田野里狂奔。路上,腿麻了,大表妹就跳下车,随车跑一段;她穿着一件虎皮花纹的大衣,敞着怀,露出两颗小虎牙儿,在公路上跑着、笑着、叫着……大表妹的形象,一直迷了我多少年。
小姨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。她手里拿着鞋底,永远微笑着、沉默着,做母亲的忠实听众。母亲其他姐妹一样,都称呼她“四粘坛子”。一是粘粘乎乎,二是闷嘴坛子。母亲却完全相反。父亲说,她嘴上的肉要是铁的,不知道磨坏多少了。
小时候玩捉迷藏的地方,麦秸垛
后来寒暑假,母亲就带了我跟妹妹,到小姨家去小住。一般也就是半月十天。小姨家做猪头肉生意。她家的院子里,有一口特别大的铁锅,永远冒着热气。小姨夫说,十几个佐料包,长久浸泡在铁锅里,猪头肉才能入滋味儿。但那灶台上,成群的苍蝇落在上面,人一近前,就会“嗡”地一声飞起。四五条狼狗,拴在南边的墙根下,陌生人一进院,就牵着狗绳蹿来蹿去的叫,此起彼伏。白天,小姨夫就去村边的公路上出摊,晚上回来时,就把玻璃柜台的车子停在屋门口,小姨就拿了手电,照着挑选母亲喜欢吃的猪肝。母亲站在一旁指挥,那个多切点,这个多切点,一边抱怨小姨,看你个四粘坛子,怎么这么舍不得,一边伸手进去,拿一块最大的猪肝出来。还要猪心,还要猪头肉,不要猪肺,不要猪肠,不要猪耳。母亲最终自己动手,切一大盘子我跟妹妹也喜欢吃的,拌了,让我们解一次馋。回来时,小姨一定买四个德州扒鸡,说,给他姨夫尝尝,这个不孬。事实是小姨一家平时也不大舍得吃德州扒鸡。那美妙的德州扒鸡入口即化的享受,我从小就领略了;是小姨给我的幸福,一辈子忘不了。
现在,小姨死了。母亲却淡漠到不想去参加她的葬礼。
母亲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。五年前,舅舅死了,母亲下午听到消息,傍晚就让我开车往德州赶,一个晚上的时间都等不得。一坐到车上,母亲的眼泪就掉下来。她说,这个死行子,这回大伙都安生了。舅舅一生不积德行善,受到家人的憎恨。年纪轻轻时,他好吃懒做,整日与舅母打架,终于把老婆也打跑了。后来耐不住欲望,强奸了一个小小女孩儿,被人围在屋子里。舅舅就拿坯垒死了门窗,操一把杀猪刀,终日躲在屋子里,惶惶不可终日,随时准备与女孩儿父母拼命,僵持几天后,还是一个舅姥爷可怜他,趁着夜色,偷偷放他出屋,一溜烟地逃出了村子,此后一生四处流浪,再没有回去过。就这样的一个人,母亲一见到他,就扒在他的灵床前,哭得直不起腰。擦脸,穿衣,戴帽,系鞋袜,往他手心里塞硬币……
母亲岁数大了,脑子是有些糊涂了;但不至此。
亲戚们的葬礼,我经历得越来越多
我想不通,姐姐更是想不通。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早晨,我们临出发前,姐姐再问母亲,你怎么就不想去?你不是说最心疼她吗?母亲干脆关上门,索性不再理姐姐。老婆说,走吧,她不想去就算了,岁数也大了,不去也没有人挑理。
从藁城东上高速,到德州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车程。当年母亲跟小姨,用了三个月。过了衡水,车流明显减少。宽阔的高速路,似乎就我一个人在跑。两旁,满眼的绿色。一路的冷清、沉寂与悠远。
姐姐说,人老了,也就不亲人儿了。
她把母亲的淡漠归咎于人生的衰老与磨砺。当一个人老到一定程度,垂垂而暮,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结束生命的时候,还有心思去爱身旁的人吗?当心随风月的风尘打磨到如石灰岩状时,就变得不再柔软;任针扎斧砍刀剁火烧油煎,还会疼么?——姐姐宁愿把这归为母亲老年痴呆的前期症状。
小姨已经有三年或是五年或是更久,没有到我家来过了。母亲也没有去过德州。只是偶尔打个电话,简单地问候几句。但那话语间,也已经淡到如水,甚至如风干的橘皮一样无味。聊一小会儿,母亲甚至就不耐烦地说,撂了吧,别费电话费了。电话那头的小姨,本来就不善言谈,就忙不迭地说,好了,姐,我撂了啊。母亲说,撂吧。一面就撂了电话。
小姨最后一次来,是带了三个孙女。一进院子,三个孙女就像猴子进了农民的菜园子。母亲那院子,是我出钱,给母亲新盖的;六分地,两块宅基的地皮,六间北房,贴了瓷砖。偌大的院子里,种满了桃树柿子黑枣葡萄丝瓜茄子豆角小葱……俨然一个蔬菜瓜果园子。那三个孙女,正如当年表妹表弟的岁数。三个小猴子一进院,就拔了小葱,摘了茄子,揪了葡萄,打了黑枣,扔了桃子……在院子里闹翻了天。小姨笑着看三个孙女大闹天宫,开心不已。母亲则站在三层高的台阶上,伸手指点着,大声呵斥:俺的娘,你们这是来糟践我啦!赶快走吧,可受不了。母亲的恼怒在脸上,也在心上。一连几天,她一直在絮叨她家的三个孩子,并表达了由衷的反感与厌恶。小姨也吃在心里。她说,俺这是搭错了哪根筋,想起到你这儿来了啊。
有几年,母亲就是把家里家外伺候成这种模样儿
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车祸——
二十多年前,年正月初十,小姨带着三个孩子,大表妹二表妹三表弟,又像往年一样,到我家来玩,准备住些日子。还是在藁城火车站下的火车。然后就租了一辆机动三轮车。刚下过一场大雪。有些路段还结了冰。那三轮车,刚出火车站,就与一辆对面驶来的大客车迎面撞上,翻在沟里。小姨三根肋骨、大腿骨折,住进了省三院。表弟头部受到重伤,昏迷了半年之久,才在省二院苏醒过来,并且留下了结巴的后遗症。那段日子,母亲跟我、小姨夫等人一起,医院间奔波。小姨夫主要伺候表弟,母亲主要伺候小姨。一直到他们二人出院。——似乎从那场车祸开始,母亲对小姨越来越生分了。
我紧握着方向盘,问老婆,你还记得那件黑色的狗毛皮草不?
老婆说,一百五十元买的,你掏了一百三十五,我还贴了十五元,在辛集百货商场买的。买了也没有穿过几天,太沉了。不过,倒挺好看。还在柜底压着呢。
那是我跟老婆的订婚礼物。我们认识两年后,终于掏钱给她买了一件礼物,随后就订婚,结婚,一直到现在。
母亲就是这样曾从小姨的兜里掏出过一百三十五块钱
我说,你们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吗?
我说,那是母亲在小姨住院的时候,在小姨夫的兜里,一次十块,一次二十,整整掏了几个月,才凑齐的。她交给我,让我回去给了父亲买化肥。那段日子,老婆因为我一直没有消息,既舍不得掏钱给她买礼物,也没有腾出空儿来探望她,正在跟我闹分手。我不是不想来看她,是因为看她一次,从无极到辛集,一是路费,二是礼品,我实在是掏不这份钱。一个刚刚从师范毕业的学生,每个月只挣七十二块钱,家里的事情都搞不定,哪里还有闲钱搞这些。所以,一百五十元,我刚一拿到手,便顾不得母亲的嘱托,直接从省二院到了辛集,给老婆买了一件我认为还拿得出手的礼物。人穷极的时候,是顾不上脸面的;命比脸更重要。
姐姐吃惊地说,你是说,咱娘是从咱姨夫的那儿偷的钱?
多少年后,母亲曾经提起过这件事。她说,她以为是撞人方掏这个钱,才动了这个心思。说话时,母亲那瘦黄的脸上,深陷的眼窝儿,真的是写满了愧疚与自责。但是,按照母亲的性格,她肯定不会给小姨道歉的。据母亲讲,一次她正从小姨夫的兜里掏钱的时候,小姨恰好从病床上转过身来,被她眼睛扫见,母亲手一抖,就赶紧松了。小姨啥都没说。但从那儿,小姨再也没有到我家常住过。母亲对小姨的态度,也有了大的变化。她是无地自容?
姐姐扭脸冲着窗外,说了一句,老天爷。
跟小姨在德州殡仪馆告别的时候,我跟姐姐留在了最后,等馆内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,姐姐越过隔离花篮,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的钞票,卷成卷儿,塞到了小姨的手里。姐姐泪流满面。她说,小姨,俺娘老了,糊涂了,她来不了,我替她给你还账来了。有人过来,伸手要抓姐姐。这是殡仪馆所不允许的。我不等他过来,就揽着姐姐的肩头,三步两步,出了屋门。
在小姨的葬礼上,姐姐把钱终于替母亲还上了;而母亲,或许永远无法摆脱她一生的负罪感
作者/来源:作家扁担讲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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